今天是阿弥陀佛圣诞日,周六。可是单位下午一点请了专家作讲座,不得缺席。前天接到通知时心头就掠过一丝不悦,觉得这一天被占用了。这么一个极为殊胜的日子,尽管去不了讲寺,但至少还可以去放生,或者可以去家附近的定慧寺点灯,哪怕在家念诵《无量寿经》也好……但是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
讲座结束时已是黄昏,这才惊讶地发现竟然漫天都是雪花,团团簇簇,急急地从昏黄的天空中洒下。大约已下了很久了,因为虽是挟裹着大量水分的“烂雪”,却已在屋顶、灌木、草坪、包括汽车上都积起了一定的厚度来。江南的雪,难得会像北国的雪那样晶莹干爽、以近乎完美的六角形呈现,并有着精灵般轻盈飘忽的姿态。不过,即便是这笨重的湿乎乎的雪,毕竟也带来了一点空灵的意境,一缕清新的气息,一些不同于平日的新意……内心总之是很欢喜,不由自主地赞叹道:美哉!
驱车回家的路上,原本心情还是不错的,甚至觉得挺有趣:湿湿的雪打在车窗上,再被雨刮器刮到车窗边缘,形成一道不规则的曲线,好像新年贺卡上那些皑皑白雪中小木屋的窗子。可是,当发现前面的车流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滞不前,偶尔还会有几辆性急的车竟越过双黄线掉头离去时,心中顿感不妙,暗暗叫声“苦也!”远远望去,前面一大片红色的刹车灯,此时欣赏雪景的心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这雪天造成的堵车而带来的焦虑。
同样是雪,刚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为何竟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呢?对于雪——就像对于这个娑婆世界,当你没有深切体会到其中的苦时,你会觉得很美很动人,会“加入了浪漫、清净、欢喜的认识感受”;一旦深谙其苦,看见它带来的过患,则一定是想快快逃离的。这还只是堵车,如果,再下几天的雪呢?当“雪开始化了,屋顶上厚厚的雪顺着屋檐大块大块向下掉,犹如雪弹……再几天后,成为冰棱一枚一枚向下垂挂,让人加入了危险的认知!”
但,自己对人生的苦认识到位了吗?想到智敏上师所讲的公案,那位勤诵《法华经》的居士,临终前一个月梦见年轻时就已过世的丈夫在一个花园洋房门口向她招手,她很高兴。恩师说:这样,她的往生可能就会有问题,她虽认识到了人生的苦苦,但对行苦还认识得不够。与这位居士相比,自己呢?莫说“行苦”,可能连“苦苦”都未认清、都很麻木吧?
目光越过挤挤挨挨的各色车顶,透过纷飞的雪花,一抹黛青色的山脉隐约可见,颇有“日暮苍山远”之意境。堵车的路边,有着闪烁霓虹灯点缀的一座座高楼在风雪弥漫中犹如海市蜃楼般美而虚幻,虽是华屋,却是比“天寒白屋贫”更为清冷遥远的,外表的繁华愈加衬托出众生内心的贫乏、孤独与烦忧。深藏千年古刹的远山与现代城市建筑遥遥相望,南朝,天竺的憨憨尊者在此山驻足建寺;宋朝,智显禅师来了又去了;千年来,古寺几经风霜,颓败了再又重建……呀,一幅长长的无常画卷。
一切都是无常。上周六在上虞多宝讲寺祖师殿听师长讲《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师长说,今天有一些人昨天没看见,而昨天在这里听经的人,今天却没看见——这就是无常。元旦,师长将继续讲经,但自己却不能如愿赶去听经了,成为听经者中曾经出现又消失了的身影。
几天前,当我告知家人元旦想去讲寺时,婆婆竭力反对,因为她很担心:一、从概率的角度看,经常在高速上往来,出车祸的可能性增大。二、怕我最终将抛家弃子决绝而去。所以她要竭力劝阻我,将一切不妙的苗头及早控制住,免得她最害怕的“悲剧”发生。
婆婆是一个凡事特别有责任心的人,对子女可谓是操碎了心。虽然也常劝慰她不必过多担心,大家都会照顾好自己的,可她总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改不掉了,这爱操心的毛病,从年轻时就这样!”每天念佛后,认真的婆婆都坚持要给家族中的小辈们执著地一一点名回向。
“你就不能为了让我不要痛苦担心不去么?”最后,婆婆几乎是恳求了。我沉默着。想到自己的暇满人身已浪费了多少,好不容易遇上现场听经闻法的机会,而且是在多宝讲寺,于我这是“百千万劫难遭遇”啊!放弃不去,这是何等艰难的决定!那一夜,我没睡好,做了一夜的乱梦。
第二天,看到婆婆浮肿的眼睛和黯淡的脸色,我也很难过,前一晚我的沉默令她惶恐失眠了一夜吧?整个白天我都很难过,内心挣扎了很久,好似放电影般,一会儿是祖师殿内四众弟子齐诵听经前行的情景,一会儿又是婆婆含辛茹苦替我带孩子时那忙碌疲惫的身影;一会儿是师长端坐于法座之上讲经的妙音,一会儿又是婆婆百般牵挂与呵护的叮咛……时不时,任性的脾气也会窜上来,想不管不顾甩手就走,可是,回来时自己又如何面对痛苦纠结的婆婆呢?内心深处的滋味复杂无比,轮番涌上心头,竟凝成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听经。是的,自己看不得婆婆的痛苦,她不开心的话,即便去了讲寺自己也不能够完全定下心来听经的。因为婆婆焦虑的目光会一直烧灼着我,我的心会揪得紧紧、紧紧的。
决定元旦不去讲寺了之后,我的心变得很轻——但绝不是轻松,而是一种很奇怪的空。这奇怪的空洞如影随形跟着我,包括这堵车的时候。“家的牵挂与出离心,永远是一对矛盾!”我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车窗外纷飞的雪,无奈地想。
仿佛又听到了师长的开示:“当你发现它(家)原来是被种种因缘所掌控的,当掌控它的因被隔断了、不具足了,它整个变了、垮了,这时你往它一靠,空掉了,你靠不到了。那你就会想,这下不能上它的当了,我不靠了。”——你,发现了吗?
当忍痛决定放弃听经时,曾发了一个愿,愿将来能够天天听到师长讲经说法。但此刻又有一个声音轻轻问自己:阿弥陀佛也在西方极乐世界日日讲经说法,如果,今生就此结束,你,真的毫不犹豫地愿去面见阿弥陀佛吗?
这一连串来自心灵深处的发问,令自己迟疑更令自己惊讶:原来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为了“法”……哦,不要相信你自己!终于,惭愧地发现,自己的出离心是远远、远远、远远不够的!不要抱怨家人的阻碍了,真正的阻碍其实还是来自于自己啊!
刚才的迟疑令我看到自己对三宝的信心是多么薄弱、多么不堪一击!出离心,更何从谈起……原先不是经过真正内心的理性抉择而发的愿,令自己的脸上开始发烧,心跳也随之加快。在这初雪的黄昏,缠绕了我几天的空洞开始一点一点被惭愧填满。
师长在讲《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时说,这个世界跟我们是配套的,不要以为自己是干净的、是外面的世界弄脏了自己。当随着自己修行的进步,外境亦会随之改变。
是啊,当外境不如意时,自己的第一反应总是抱怨,总是不高兴,小如周六的加班,大如元旦听经的不能成行,总觉得是“我”被影响了、被干扰了、被阻挠了……表面看是为了“法”而苦恼,其实是“我”在让自己苦恼。包括这次婆婆的反对。一直苦恼于无法令婆婆理解佛教,此刻,堵在车流之中,我却茅塞顿开了!原来,她并不怀疑佛教,而是觉得我信仰的佛教很可疑。怨谁呢?怨自己。长辈为何会担心,还不是因为自己做人的原因。长辈眼中的自己,幼稚无主见,易轻信他人。而且,长辈也一定深知自己的任性,只是平时都一一包容了不说而已。“佛教徒是不是都很自私?就想着自己去西天享福不管其他人。”难怪婆婆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自己平时是一个精明能干又善解人意的形象,那么她可能会有不同的反应吧。
因不能听经而伤心掉泪,又是多么可笑,多半是觉得受了委屈吧?想那么多人都能去,为何独独我不能去?可是,为何没想到这都是源于自己没有豁达的胸怀呢?如果,想到在自己心中的净土——多宝讲寺,师长正在开讲《药师经》,有那么多的四众弟子云集听闻妙法,如此庄严殊胜的场面,不是应该感到很欢喜很欢喜么?为何不能深深随喜他人听经闻法的功德呢?“随喜”——说出口是很容易的,但如果仅仅盯住小我的“失”,而没有看到他人的“得”,是不会真正随喜的。
《诗经》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曾子临终时引用这句话是极有深意的。我想,作为一个三宝弟子,尽管祖师已指引了修行的道路,但自己的根器如此之低劣,烦恼如此之深重,这一路走来,护持自己的心念还是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才是啊!一如行走在这雪后的路面,“脚下的雪也结成薄冰铺在路上,不少行人和车辆被滑倒,让人加入了不安的认知!让我们注意脚下,踏实走好每一步”!
如此痛定思痛之后,竟然痛不复存了。“假使事情是可以补救的,那么你不要不欢喜,你就专心去补救好了,为什么要心里很不欢喜而忧愁呢?假使事情是没有办法补救的,那么你就是不欢喜也毫无用处,仅仅是增加了新的苦。这个不欢喜对你原来的苦,毫不减少一分。不但是没有好处,而且还有坏处。”是呀!顺缘不具足不能听经,说明自己福报还不够,那么就努力地补起来,而不是仅仅流于表面、肤浅地伤心难过,那不是智慧的选择。
想到这里顿时心头一片明亮。这时,车流也开始缓缓蠕动了,我的思绪亦随着漫天的雪花落到自己的车窗前,于是集中注意力继续前行。因为下雪的缘故,一路都不太好开,小心翼翼,风雪交加中,总算到家了,舒了一口气,渐渐走近家中灯光温暖的光晕里。雪,越下越大了,密密麻麻你追我赶急奔而下,而随着风,每一片雪花又不由自主地以各各不同的轨迹洒落,但最后同样化为乌有。此景岂不太像轮回中的人们,寻寻觅觅忙忙碌碌却又不知所为何般?只是随着业力的风在痛苦中不停地流转罢了。远远的,远在黑漆漆的夜空之外,我知道,有一双慈目正恒久不变地注视着我——芸芸众生中这片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雪花,那是慈父阿弥陀佛悲悯的目光。愿师长三宝加持,加持自己生起合量的皈依的心,加持自己生起真实的出离心,加持自己最终生起珍贵无比的菩提心……加持自己成为西方净土的风雪夜归人吧,回到真正温暖无忧的家,融入那散发着极纯极美之光的清净莲花中……
居士化修